“葛城要动武?”琦玉皇女站起身来:“这个混蛋,又有故技重施了!传令下去,征集领地壮士,两天内聚集神宫来!”
“遵命!”
就好像笼中被受惊的母豹,琦玉皇女不安的来回疾走,她很清楚中大兄皇子的实力,与后世那些只会写各种旨意,遇到真刀真枪就只会躲在帘幕后瑟瑟发抖的天皇、上皇、法皇不同的是,此时的日本皇室们血管中的血还没有污浊,他们之间的斗争直接而又残酷,无论是皇子还是部落大人们都是下马能书文,上马能杀敌的勇士。中大兄皇子便是其中的翘楚,从乙巳之变消灭强大的苏我氏以来,死于他手下的皇族、豪族首领们多如牛毛,难道这次轮到我了?
“来人,拿纸笔来!”
琦玉皇女让人取来纸笔,飞速的写下文书,然后招来一名心腹:“你立刻坐上最快的船,把这封信送到唐人使者那儿,切记,一定要亲手交给唐人使臣!”
难波津。
在一个北风飕飕的寒冷清晨,王文佐站在馆舍的露台,看着不远处正在上岸的倭人,飘扬的旗帜上有倭人皇室的徽章,最先上岸的是卫队,兵士的枪尖在苍白的阳光中眨着眼睛。有个军官走在队伍前方,身后的鼓手敲着胸前的木鼓,“咚,咚,咚”,鼓声沉闷而又浑厚,就好像敲在每个人的胸口。
“这次来的是个大人物!”崔弘度低声道,他的右肩被白布包裹的紧紧,隆起来一大块,看上去有些滑稽。
“是倭人的王室,要么是大海人,要么就是中大兄皇子本人!”
“中大兄皇子?他亲自来?”
王文佐没有说话,他走下露台,大声道:“传令下去,列队!”
双方的会面简单而又直接,中大兄皇子见到王文佐的第一句话是:“贵使,您可以和我一同前往都城,这应该可以确保您的安全!”
“那袭击我的盗贼呢?”
“这件事我已经交给中臣镰足了!他是我最得力的手下!”中大兄皇子直视着王文佐的眼睛,他的目光似乎有一种魔力,使得王文佐倍感压力,有种想要避开的冲动,但王文佐强迫自己直视对方:“那我方的条件呢?”
“这些我们可以上船再谈!”中大兄皇子道:“路上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不是吗?”
“也好!”王文佐不得不承认眼前的男人有一种特别的魔力,能够把谈判向自己想要的方向引导,这让王文佐有几分钦佩,又有几分警惕:“还是坐我的船吧!更大也更稳一点!”
在水手们的操纵下,船离开码头,升起船帆,捕捉住侧面吹来的风,开始沿着“之”字形逆流而上,中大兄皇子艳羡的看着巨大的船身无需一支木橹便能逆流航行,不由的叹道:“贵使,你们就是用这样的船在白江口打了胜仗的吧?”
“船起了一定的作用!”王文佐答道:“但归根结底,仗还是人打的!”
“那是自然!”中大兄皇子笑道:“毕竟船也要人来驾驭嘛!不过从百济回来的人告诉我,唐军的战船十分厉害,如果不是海战失败,形势原本对我们有利的!”
“是扶余丰璋这么说的吧?”王文佐笑了起来:“那不奇怪,那家伙就是个骗子,就是因为听信了他的话,你们才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中大兄皇子露出苦涩的笑容,他摇了摇头:“如果我把他交给你,你会怎么处置他?”
“如果是我,就会砍掉他的头!”王文佐回答的直言不讳:“不过这件事轮不到我做主,估计天子会让他去洛阳或者长安,和他那些亲戚在一起!”
“洛阳或者长安?”中大兄皇子笑了起来:“听起来还真不错,倒是我枉做小人了!”
“小人不小人我不知道!但把他交出来对你们,对大唐,甚至对他自己都不是坏事!”王文佐伸出右手指了指中大兄皇子的胸口:“除非你还想第二次出兵百济,否则这家伙对贵国就是个麻烦,绝无半点益处!”
“白江口之战后,鄙国绝无出兵百济的想法!”中大兄皇子沉声道:“至于扶余丰璋,他的妻子是吾国大将安培比罗夫的爱女。再说他是穷极来投,若是不予以庇佑,有失吾国的体面!”
“扶余丰璋可不止一个妻子,我们都知道他是怎么对待他另一个妻子的兄长的!”王文佐冷笑道:“这等无德之人只会惹来祸害,殿下您最好想清楚一点!”
中大兄皇子没有在意王文佐话语中明显的威胁,他笑了笑转向西面:“贵使你知道吗?我虽然未曾去过长安,但年轻时却也是个唐国迷,《汉书》、《左传》、《三国志》,都是看的放不下手的!也很想亲自去长安看看,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王文佐闻言一愣,他没有想到对方为何突然把话题转到了长安来,只得顺着说了一句:“殿下若是愿意前来,吾国一定会好生招待!”
“可惜俗务缠身,没有这个福分了!不过我会多派些年轻人去贵国的,他们比我更适合学习!”中大兄皇子笑道:“我年轻时听去过长安的人说过,贵国长安有许多异国人,他们当中有不少人是亡国之人,逃到长安请求圣天子庇护,然后就在长安住了下来,时间一久就变成了长安人,这扶余丰璋也是个亡国之人,为何贵国却不允许鄙国也这么做呢?”
这家伙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呀!
王文佐心中暗想,口中却道:“殿下,存亡继续的确是天下正道,这等事我大唐做是仁义之举,但贵国去做只怕就有点不自量力了,自守尚且不及,却要行王道,祸及无日呀!”
听了王文佐这番话,中大兄皇子脸色有些难看,强笑道:“吾国虽不及大唐,但土地截长补短亦有三千余里,户口百万,将士二十万,以山为城,以海为池,胜负尚未可知!”
嘴严
“殿下说的不错,两军未曾交手确实胜负尚未可知!”王文佐笑道:“但当初隋炀帝三征高句丽皆不胜,而高句丽每次明明打赢了还是遣使者乞和,你知道为何吗?”王文佐并没有等待中大兄皇子的回答,径直道:“因为高句丽打赢了是民穷财尽,府库空虚;打输了是亡国灭种,宗庙为墟!”
面对王文佐的自问自答,中大兄皇子不禁哑口无言,作为执政倭国长达二十年的政治家,他当然知道王文佐方才那番话虽然咄咄逼人,但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如果仅仅从军事上来分析,高句丽在三次战争中都赢得了辉煌的胜利,是大赢家;但如果从外交和政治的角度来看,高句丽却是彻头彻尾的输家,作为一个方兴未艾的地区小霸,与隋朝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爆发直接的军事冲突无论是输还是赢都是失败,王文佐举这个例子无疑是在提醒中大兄皇子与大唐开战的后果,无论是赢是输,对于倭国来说都是一场无法接受的灾难。
“呵呵!”中大兄皇子强笑两声:“方才在下失言了,还请贵使见谅。扶余丰璋穷极来投,便如飞鸽入袖,鄙国夙来以佛法治国,举国上下皆习佛法,欲效法佛祖之慈悲罢了!”
王文佐闻言笑了起来,原来中大兄皇子方才那番话却是用了佛经中的一个典故:释迦摩尼在未曾成佛前有次外出,正好遇到一只鸽子被鹰追逐,逃入释迦摩尼袖中,释迦摩尼便将鸽子藏入怀中保护起来。鹰便对释迦摩尼说:“你大发慈悲,救了鸽子的性命,难道要把我饿死吗?”释迦摩尼便回答:“我不想鸽子丧命,也不想你被饿死,我愿意用与鸽子等重的肉作为交换。”说罢于是他就拿了一个秤,把鸽子放在秤的另外一边,然后自己用刀开始割自己的肉。说来也奇怪,鸽子本来不重,但是释迦摩尼割了好多肉还是没有使得秤平衡。最后他自己跳进秤里面,秤砣终于平衡了。
中大兄皇子引用这个典故显然是把扶余丰璋比作那只鸽子,把自己比作释迦摩尼,王文佐比作那只鹰,询问自己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保住扶余丰璋。
“殿下,既然您引用佛经,那我也举一个例子:春秋时,汉东有一徐国,地方五百里,其王行仁义,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国。楚文王恐其害己也,举兵伐徐,遂灭之。这个故事你应该听过吧?”
“韩非子的五蠹?”
“不错!”王文佐笑道:“不过徐王行仁义而亡国并非仁义用于古而不用于今,而是因为徐王只是一个普通诸侯,而非方伯!”
“贵使何意?”
“韩非子的五蠹中原文为文王处丰镐之间,地方百里,行仁义而王天下,然后与徐王行仁义做对比。但却没说文王虽然只有百里之地,却是当时商朝在西北的方伯,有镇守一方之权,行仁义怀戎狄本就是他的分内之事;而徐王虽然有地方五百里,但却只是一个普通诸侯,他行仁义引来三十六国朝贡,就超出了自己的本分,不亡何待?”
王文佐这番话颇有深意,古代中国的政治行为是包裹在礼乐话语之下的,不能简单的从字面意思理解。比如史书中说文王行仁义,徐偃王行仁义,并不是说他们对老百姓很好,统治者很善良,很讲道义,而是说统治者对周边地区弱小国家(通常是蛮夷势力)采取比较平等的外交政策,比如联姻、通商、拉拢、分化,而非军事驱逐征讨、政治排挤、劫掠、侵吞。
所以文王行仁义怀西戎是指文王采取各种外交策略,与西戎各部落结成了反殷商的同盟,其后的武王并利用其力量消灭了殷商。而徐偃王行仁义则是他也企图结成以徐国为中心的一个同盟(从后果来看应该是针对当时楚国),引起了当时的楚王的戒备,派出军队消灭了徐国。
“我明白了!”中大兄皇子笑了起来:“您的意思是除非我是贵国的方伯,否则便无权行仁义?”
“如果殿下只是对贵国百姓行仁义,这当然是一桩美事,可扶余丰璋乃是百济人,恐怕已经超出了界限了!”